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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不诅咒冬天,她回忆,而我的灵魂徘徊四周,蠢钝且自由。

撒酒

“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”

(反正大概率没有下文了)

江南是个好地方,小小一间客栈茶馆,鱼米人家,曲水绕绕,女子都操一口软糯的南地方言,端的是小家碧玉的风情,不像京城的大家闺秀,深居简出,屏后遮影,她们反而是大大方方出门,在青石板街上立起大大小小的摊点,摆弄些吃食或者自家的手工做的精巧福结或者小巧刺绣。


黄昏近时,白日市集渐散,行人也零散无几了。


纵过祁苏城的端溪上,有船夫撑着小舟靠了岸,撑舟的竹竿就松松倚在了旁边随波荡着的竹筏上。那船夫目测七旬有余,戴着宽大的蓑帽,腰背微弯,刚一抬首,尚算清明的眼中就映进了一张女子面容,这情景却委实把老人家给吓着了,老船夫顿时倒退几步。


 那女子见状,赶忙把筷子斜插入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碗,空出右手拉住老船夫的胳膊,将欲坠入水中的人硬生生拉了回来。


老船夫平了平胸中惊悸,语气仍旧有些不稳:“姑娘何故要吓唬老夫啊?”


只见得那女子笑笑,极不文雅地挑起碗里的面吃了几口,动作利落之余,还不忘笑嘻嘻地说明来由:“老伯平时可是每日都出城?”


“不曾,就只是一只小舟载着游人在这城中四处转转罢了。”


“那您这舟可卖?”女子思衬。


“······”见老船夫沉吟,女子转身迈上台阶,晃了晃手里的碗说道:“老伯慢想,我先去还个碗。”话毕就端着空空如也的碗,直奔几丈外路边的云吞摊子而去。


“老板,结账。”昏暗中,女子喊着,“这个时辰不耽误你打烊吧。”


灯笼暗暗地闪着光,风贴着脸颊一路擦过,带着有些怪异和轻飘飘的声音入耳:“不耽误,这碗面,我送给姑娘吃了,只是姑娘出城,能否载我一程?”


“你的面倒是好生金贵啊,要我载你?怎么,不要你这小本生意了?”女子摸上木桌上的长刀,其后飞速抽刀,夺颈而上,但看到男人脱去掩饰的面容和眼底的微笑时,还是诧异了片刻:“辛无居!”


“是我。”唤做辛无居的男人继续笑,弯起眉眼,目光掠过脖子上的清亮刀锋,“现在可不可以回答我,你带是不带?”


女子倒是没在意他笑面虎一样轻飘的语气,她移刀回鞘,挑挑眉,问道:“你知道我要去何地?”


“长安。”辛无居掸了掸有些皱的袍子,“辛雁在此久候多日了。”


“怎么,浪荡客要回家了?”调笑几句,女子转身,却又自嘲起来,有真切的叹息意味:“算了,我好像也没脸说你。既然你别有用心地遇上我了,就一道去吧。你舌灿莲花,说不定还能给我省些银钱”


谈妥了木舟的价钱,也不管天色几许,女子一步踏上木舟,挂上云吞摊子前取来的阴魂不散的白色灯笼,“别说,你装厨子装得还挺像。”她说完后扭头,对上辛无居的疑惑目光,然后面色不改地继续说道:“付钱吧,大少爷,别告诉我你囊中羞涩。”


“倒是不知道郡主如此匪气,王爷知道了,不知作何感想。”辛无居自觉掏出银钱递给老船夫,声音压得极低。


“这可不关你的事了。”女子大笑。


“既然如此,那就出发吧。”辛无居大底是看透了女子所想,他拍了拍手,将竹篙插入水中一转一拨,极为熟稔,光三三两两跳到他的蓝衣粗布衫上,却全然不遮他的风骨,“夜里寒凉,郡主可别入睡着凉。”


“去你的,可收起你的文雅来,别咒我。”女子怒道;“还有,别郡主郡主地叫,我有名有姓,实在不济,喊我的字也成。”


“难道你不应当介意一些吗?”辛无居调侃,“陆楼钰,钰如昨,鹤羽翩翩。雁北王真是上心了,王府珍宝啊,寓意可算无双了。”


“嗯,母亲的木楼偶尔有雾霭缭绕,可是漂亮的紧。”陆搂钰不知所云地接上,视线四下乱转,锁在舟尾自己挂的灯笼上,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,在一阵窸窣声中从身上掏出盒朱砂来。


“有笔吗?越细越好。”陆搂钰对着辛雁大大方方伸手。


“在行李里。”辛雁对着包裹点点头。


掂着手里品质极佳的狼毫,陆搂钰也没再多说话,就着站姿,抬手把朱红色细细描在素净的灯笼上,不多久,心满意足地向后退了一步,自顾自道:“还不错。”光下,几朵海棠娇艳,像美人素面却独独眉间点砂。


“学过绘灯。”辛雁瞟了几眼,下结论。


“是。”陆搂钰回应得痛快,“小时候听我娘讲她故乡的上元灯节,就和余微偷偷溜出去,向街口制灯的闫大叔学了几下,特地拿软烟罗做了几盏花灯,想逗我娘开心来着。你这灯笼素得瘆人,我帮你画一画,不然招鬼。”


“多谢。”辛雁敷衍道,他是看出来了,和陆搂钰,平日里是来不得正经话语的。


似乎尽了话题,两个人就一个舟头,一个舟尾,沉默起来,连心性似乎也渐渐沉寂下来,趋于冷静平和。


“不问问我为什么走水路吗,辛无居。”陆搂钰忍不了寂静氛围,加上身旁这人又熟稔得厉害,话匣子又打开了。


“南方水乡之名,陆路难行,天气又多阴湿,泥泞乡路并不适合马匹长途奔袭,当地马种多四肢短小,速度也不快,骑惯了漠北的千里,这你应当不喜欢。水路则不然,此非暴雨季节,应当坦途,过端溪后便可入运河直通长安,或者到北边地界,改成陆路也为时不晚。”辛无居逐字答道。


“我喜欢我漠北的马匹不假,千里野马,在江南,连条像样的跑马路都没有,何必委屈了它们。”陆搂钰叹息,“马有灵性,还是自由些好。”


“自我识你以来,你就很少离开南疆,这次怕不是为了世子吧。”辛无居听着叹息声,像是怕勾起什么令人满腹遗憾的旧事来,巧妙地转了个话题。


“我不瞒你,你也知道,七日之后,就是陆余微的及冠日,我总该去看看他,然后,做我答应他的事,”陆搂钰顿了顿,眉目突然冷冽起来,“带他回家。”


“原来世子的字早就定下了。”辛无居听着余微二字,有些慨叹。


“你呢?”陆搂钰有种步步紧逼的快感,她问,“你为什么回长安,辛无居,总不会是挂念辛相和云殷姨,特地回去看看吧。”


确实措手不及,看见对面长久无答,陆搂钰接着道:“我不关心你怎么知晓我不离南疆,我也不关心你回京目的,但是,辛雁,你给我记好了,江伯给你这条命,给了你子栖之名,断不是让你糟践的。”


“是,我的命是江伯给的,归处也是江伯给的。”辛无居像失神一样,任由情感铺叠成万里红尘挂念,隐隐不露,言语中却有悲戚之意:“可是江伯已经不管我了。”他喃喃,化成一片旁人听不见的声音。


子不语,胜有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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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日,长安市巷,说书人拍一拍惊堂木,呷了一口冷茶水润了润嗓子,细细慢慢地讲起来大宛的历史,金戈铁马、其骨铮铮,说者在理,听者有意。尽管说到兴处也有一阵瓜子果皮乱飞一气,倒也无人在意。


从从容容,热热闹闹,大路上多的是达官贵人的马车,与江南相比,长安身为京都,显得更加烟火气,没有水乡的清润,也少了些塞外漠北黄沙粗粝的雄厚,八分盛世气象,国泰民安倒也说得。


吹拉弹唱的时间里,半个时辰的长短也大概就如此模样了。终于底下有人敲了敲桌子,朗声对着说书先生道:“先生何不换些身边新鲜事,让我等听听。这历史固然好,也不耐得这般听下去。”


“自然是可以,”那说书人拢了拢茶盏,骨节分明的手提起茶壶,浅浅地往外倒了一层,“诸位应当知晓雁北王世子七日后的冠礼吧,届时雁北王携其王妃入京,那必定是热闹非凡啊。各路豪杰相聚长安,斗上一斗文墨武功,可就令我们大饱眼福了。”


“当真如此隆重吗?”有人问道。


“唉,你可不知道,”另一个人扯了扯发问的男子,解释道;“我们都说啊这庙堂和江湖这几年分的两清,相隔甚远,可这雁北王啊,却是实打实从江湖里走出来的异姓王,那一杆枪震住多少亡魂啊。冲他这份情面,有头有脸有交情的江湖中人,也大半会来的。”


说着一片窃窃私语声就传开,弥漫在整个酒楼里,谈的,也大半是这位镇守边疆的陆姓亲王了。


说书先生眯着眼听着台下人的讨论,蓦地笑笑,站起身趁人不注意默默地下了台,“人家的家事,那么八卦作甚。”他喃喃着朝外走去。前脚刚迈出酒楼,后脚就被马车里伸出的手拦下,介于这是只细白的女子的手,他无奈之下上了马车。


“胡先生。”马车上的人盈盈一笑,似乎怕恼了他,言辞中透露出小心翼翼的意味,“有件事想劳烦你。”说着就把掌中物件塞到所谓“胡先生”手里。


虽然被叫做先生,这人可是一点不老的,甚至有张如琢如磨的好相貌,若不是在茶馆里被暗处阴影恰好遮住脸,不曾被馆里的姑娘和俏夫人瞧见,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出了酒楼的门。


胡蜀愣了愣,掂了掂手中物件,心下明了,却还是将那枚极厚重的玉阙还给了侍女,“若你家小姐当真对世子生了念想,这信物,我也不便转交。”


或许早料到会是此般模样,那侍女也不强求,温温婉婉地福了福身,替胡蜀掀开车帘。


“先生慢走。”她说,“还是谢过您了。”


看着胡蜀远去的身影,侍女脸上多了份愁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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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走停停,闲闲散散。陆搂钰和辛雁终是赶到洛阳,春秋不义战,当时的洛阳还不是东都,而是名副其实的一国京都,绵延百年。直到今日,若提及天下文士聚集之地,还应当是洛阳学宫,大宛昭武帝铁了心用季况季伯通之道治国,儒家一时显学,其余诸子百家倒也不甚在意,昭武帝未行独尊之术,却也绝了他们去长安的念头,他们也自在洛阳守着学问,成了这么个现状。


对陆搂钰来说,心心念念的不是学术争鸣,文化气象,而是钟鼓楼的一坛劣酒,一壶冷茶水,还有一碗面罢了,只是旧人难寻,钟鼓楼人来人往,早已民目全非,不知今夕是何夕了。


但陆搂钰还是带着辛雁来了钟鼓楼,倒不是为了勾起些什么回忆,只是陆哲野遥寄过来的几句话而已,“洛阳,钟鼓楼,午时三刻。”


另一边,胡蜀受了嘱托,马不停蹄地赶到洛阳办事,本就心烦得很,等人的功夫,操起一口京腔又坐上了台,成了三六不像的说书先生。不同的是,他这次扣了顶足以遮住真容的帏帽。但他只是刚刚吊儿郎当说起“雁北”两个字,就被不远处似笑非笑的薄凉目光锁住了。


胡蜀顺着目光对视回去,女子正阖手捧着茶碗,手指细细摩挲着翠色的茶沿,一袭青色衣衫,平白无故地穿出来几分不羁,几分潇洒落拓来。她的手边停着一把长刀,脱鞘几寸,刀锋雪亮。“不管有仇还是有亲,此女看来是与漠北有关了。”胡蜀心道。


“少生事端”一直是安国公挂在嘴边上快说烂了的话,胡蜀从小听到大,所以他微微颔首致歉,自然而然地移开目光,刚想重新起个话题,惊诧就不加掩饰的出现在眼中,因为他看见了辛雁俊雅的脸,就在陆搂钰身旁。


辛雁不遮不掩,大大方方地拢袖朝着他打招呼。


“你认识他?”陆搂钰扭头问辛雁。


“看来这就是世子口中的接应人了,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。”辛雁笑起来,“胡蜀,字渭风,安国公的独子,平日里走街串巷,并非喜爱美色,只是喜欢说书,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胸无大志。至于为人,我与他不过点头之交,但既然世子信得过他,必然深藏不露。”


“不要说的你很了解陆余微,也不要说的你好像站在我们这边一样,辛无居,你的心思难猜,我不想猜,但你若真心,我必定一直拿你当朋友。”陆楼钰说不准辛雁的想法,这个人满面笑意,可就是看不出心事。她不希望这个认识了很多年的人,因为上一代人间的纷争,离开她的朋友名单。


“他?他认识世子可比我要早。”不知何时,台上换了人,胡蜀端着一盘下酒菜径直到了陆搂钰和辛雁桌旁,“当年辛雁在长安,何等少年英才,雁北王世子入京,可是兴味相投得很,就差认个兄弟了。只是你为何半年后,便失了踪迹?”最后这话,胡蜀问的是辛雁。


“旧事不重提。”辛雁不动声色。


“好,我不问。只是这几年辛相和云殷将军之间似乎生了嫌隙,将军常驻军内,甚少回府,连尚书大人亲自去劝也没用。去年宫宴都是分席而坐,互不理睬啊。”胡蜀感叹,“难为辛鹿夹在中间,却是不自在了。”


陆搂钰也听着,大咧咧地灌了口茶,暗自却压了眉眼,毕竟丞相家事,她没有权利指三道四。


“你来究竟有何贵干?”辛雁情绪仍旧没有太大起伏,但也仿佛听腻了一般,眼里冷下来。


“我能相信你吗?辛雁。”胡蜀同样冷下脸色。


“洛阳,钟鼓楼,午时三刻,废话少说。”陆搂钰打断两个人的对峙。


十几个字让胡蜀重新看向身旁女子。


“我姓陆,信不信由你。”陆搂钰不耐,“陆余微到底让你来干嘛?”


“世子托我把怀归带过来,并未说明是给谁的,只是说怀归自会识得此人。”胡蜀回答,心里思衬起陆姓两个字来。


“这也值得让人跑一趟?他倒是任性的很啊。”陆搂钰眯起眼,“带我去看马。”


话至于此,胡蜀再无疑问,毕竟寥寥长安,知道雁北王世子坐骑名“怀归”的人,也是少之又少,人们只知千里,不知其名。


陆搂钰翻身上马,动作行云流水,“委屈你戴会儿鞍了,到了长安,我就替你去了它。”她顺着马脖颈处鬃毛,身子微微前倾。


像是听懂了低语,怀归甩了甩脑袋,一片亲昵欢快之意。


“她究竟是谁啊?”胡蜀看着一人一马,选择不耻“下”问,对象是辛雁。


“不过五年,就都忘了雁北王府有个失踪的,没来得及封号的郡主了?到底是女儿家的身份,引不起注意和重视吗?”辛雁缓缓回答着,随即摇了摇头,“虽然当年下诏要的是雁北王一双儿女入京伴读,但陛下要的,终究只不过是一个陆哲野。”


“原来是她。”胡蜀感叹,“本以为当年雁北王夫妇一副忧心疲劳的样子确实是因为郡主失踪了,没想到啊。”


“与其说失踪,倒不如离家出走更合适,那一阵子,王爷和王妃也确实是急坏了。”辛雁解释着,有些无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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